少年意气不知愁(日常)


明楼是往这些年开始渐渐和气了些的,他其实生来性子里就带了肃气,明镜自小便觉得这个弟弟是顶没意思的。

加之后来家里遭了变故,明楼经过此一劫,一来是心中忧思,二来是担忧明镜,也愈发沉稳,看起来就显得郁郁的。

明镜是女子,虽说是长姐如母,一力承担了家中诸般事宜,但家里人怯的多还是明楼。

是以后来桂姨跪在明公馆外哭喊,直到明楼走出来,方真正死了心。一个阴鸷而绝望的女人,被一个身影单薄的少年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,击得溃不成军。

“大哥,早!”
“嗯,早啊!”

明家都觉得那年的事其实算是好事的,一则是救下了明诚,二则明楼冲桂姨发作了那一场,这些年愈发温和了。

其实这转变明诚是省得的。

明楼先时愁明镜女子之身,打理家业委实辛苦,明镜叱了他,叫明楼莫要操这些闲心。明楼便将多余的心思转到了他身上。

刚脱了苦海,他夜里爱发梦,明镜当了家后,慢慢爱信些东西,吩咐明楼陪着替他夜里压压梦里的脏物。明楼很是有些好笑这一套论调,只是体恤明镜的爱惜之心,便邃了她的心意。

明诚梦里,有时是些面目模糊的,更多时候是桂姨。他有自己的小心思,不点破,也乐得依赖着明楼。

明楼那时刚摸清了明诚的底子,又想起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夸的口,就忧虑不知如何兑现。他那时候还是少年心气,总觉得万事面子是第一的,即是说了要培养明诚,必得立时让他成龙成器才好。整夜整夜地盘划着明日该叫明诚认哪些字,读哪本书。因此,二人夜里都不得安歇,却又极默契地不言语,白日里明镜问起来,总答睡好了。

明楼自己云淡风轻地愁着,没几日嘴里就燎了串泡,吃不得喝不得,人本就消瘦,这一来脸颊都凹下去了,还想着如何瞒过明镜,不成想这几日里明镜却高兴,明诚被养得好,身量一点点长开,精神上好些了,眉眼都生动起来,明镜就拉着明诚明台指给明楼看,说长大了必定又是碰碎一地美人心的,转身就吩咐着给明诚做量体,给明台裁衣,浑然不觉明楼最近过得很是郁卒。

明楼端着一张正直的长兄脸,默默扫尽了自己被碰碎的心。继续从今天的日报里挑选合适的文章教给明诚,明诚乖乖巧巧地垂手受教,明楼莫名又觉得心情大好。

一段时日下来,明楼觉得自己很是有些心得的,也很是有些成果。想是若孩子嘛,教养起来也不是甚难事。转头见了明台,又面无表情地啐了刚刚那句话。

后来明镜带着他们兄弟三人回老家,苏州是水乡,明台曾来过的,明诚坐在船上觉得说不出的有意思,瞪着眼看船夫撑船,他长得讨喜,船夫便逗说教他划船,他竟真有模有式地学将起来,明楼不管,明镜就不高兴了,说小小的孩子,学这么多,该累坏了。说起来还是心疼,但小孩子哪儿得那么玲珑体察姐姐的心思,明诚抿着唇喊大姐,又怕明镜不高兴,一时有些手足无措。

明楼替他解围,说是技多不压身。明镜瞪他一眼,但老祖宗的话,到底是不好驳斥,就抱着明台一出风景一处风景地指点过去,由得那二人去了。

只是没一会儿子,明诚自己扶着船沿摸到明楼身边坐下,老老实实不动了。明镜咦一声去看,就见明诚狠狠闭着眼趴在明楼膝头,想来是晕船了,一时间哭笑不得。明台见了,缩在明镜怀里指着明诚哈哈大笑,明诚越委屈他笑得越厉害,他渐大了,明镜也吃不住重,一时竟翻下了水去,船夫忙下水去捞。

其实也就一分钟的功夫,明镜惊出一身汗来,仔仔细细检查了,确定没伤没呛,才算松口气,她舍不得说明台,明诚晕着船,思来想去又将明楼教训了一通,明楼若不是顾着明诚,恨不得将明台再扔下水里,想来再加一船蒿子也是不过的。

到了屋里,明镜自是忙着给明台洗澡擦身灌姜汤,本不是大事,只是叫明镜这好一番下来,明台倒被折腾得恹恹的了。

明楼懒得理,就并着缓过来气的明诚读书,他习惯随身带着书,这次叫阿香带落了,便找屋里伺候的老人借了本,老人拿的是本《普贤菩萨警众偈》,明楼给他解,说到“是日已过,命亦随减,如少水鱼,斯有何乐?”明楼问他如何。

后来明诚自己读了,想起卢照龄诗,他写“千秋万岁北邙尘”,不知怎的,就想起来了这天。命亦随减,归了北邙,那还得什么千秋万岁。

是又后来,随着明楼在伏龙芝刀山火海地滚过来,才想这样写正好。若是没有死,亦即没有生,因为生是机。不能没劫,无劫则无成,因为成也是机,他们,在成与毁之际。

那时,他看死的达观和激情,已是一种大的无可奈何了,十分的现实,又兼怅然。

而彼时明楼对于生,对于死,已从自然来看了,并不落无常与罪罚之说。故而他听了,只在心里隐隐觉得不好。

明镜总是要把明台送医院看一眼才安心的,可赶着日头晚了,只好明天去。

结果第二日也没去成,因为那日晚些时候明楼把明诚给打了。

明镜心中觉得亏欠了明台的,自是宠爱万般,可落在外人眼中,就多了些风言风语。第二日明家旁系的一个孩子来了,与明台本是孩子间的事,明诚自诩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了,不愿掺和。但那孩子不知从何听来的,只拐弯抹角地说明台是明镜的私生子,明诚明台如何听得,立时与他扭打在了一起。

明楼明镜得了信赶来的,明台一见兄姐,开始哭得惊天动地,把事情原委一并讲了,明镜也挂不住脸,却又怕明台昨日落了水今日又受了番拳脚种下病根,忙抱他回房安抚,留明楼在此处理。

明诚觉得自己年长明台和那孩子几岁,又见明楼脸色难看,断断是不肯哭的,明楼问他知错不,他就是不认,那是他唯一一次违逆明楼。

明楼这几年带着他本是温和许多,此番冷下脸,就叫那旁系的孩子坐在一旁,叫明诚把外套脱了跪下,从祠堂请了家法。

明镜从楼上下来时,那旁系孩子的父母也到了,明镜护短素来理直气壮,直骂明楼说是要罚便两个一道。

明楼哼一声,说大姐错了。中国家教的原则是人家分个内外,后院里头再如何熙熙融融,前院都得是门庭清肃。大姐平日里疼爱弟弟们,这是熙熙,是人私,可这清肃,是天德。

一番话说得分明。旁系的说到底是外人了,连受明家祠堂里请出来的家法的资格便也是差了的。

明家这些年多是靠着他们的,这一来,那孩子父母不敢多言,只说把孩子领回去严加管教。

明诚不是个爱使小性子的,明楼下手也留了分寸,只明镜心疼了好一阵子,便也当揭过去了。只明台知晓明诚挨了家法,在明楼面前老实了好一阵子。

明楼就借着这事,半认真半玩笑地同明诚讲成语“杀鸡儆猴”,明诚笑得直打跌。

明楼忙伸手拉他,也陪着他笑。

明楼少年老成,少年时总不苟言笑,屋里孩子们都不敢亲近他,便是明台到了他面前也要收敛几分,这些年却做派却柔和起来,而明诚早年总是软糯团子似的,如今却棱角分明了起来,应了明镜说的“碰碎一地美人心”。

明诚知道,明楼的坚毅果决哪里是岁月时局消磨得了的,只是见了天地众生,他便不思回头了。那么前方的路还那么长,总得计划收敛着来做长线地投入,人生总不能是一味高歌猛进,容易乏。

明楼知道,明诚的温润坚韧亦在,只是挪了个地方,不是亲近的察觉不出来。上好的青瓷,触手温润,只是却到底经了敲打火淬,只是总得有锋利处护得自己周全。

当年那旁系的孩子前几日到了上海,想央着他们在上海找份工作,明楼搪塞了几句应付了,便打发他回了苏州老家。明诚看着他,他摆摆手说,镇日里愁这愁那,哪得闲工夫管这些小事。明诚笑他小气,他故作高深道“杀鸡儆猴”。明诚听了就低低地笑,不得不认明楼自幼修得一手好唬人的本事,自当年他那一场后,再是无人敢多明镜的嘴了。


“大姐方才来电话,说是叫我们去接上明台。”
“他莫非在学校里摔断了腿不成?”
“迟了明台和大姐告状,有得你愁的!”
“他要是愁愁自己的课业,便没心思告状。”

事实是明台当真是少年意气不知愁,明楼在幼弟回家的第一日夜间,便被请到了小祠堂。

彼时,距死间计划正式实施还有三年七个月又五天。

昨天的小虐,今天甜一甜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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