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寻处(楼诚短篇)

        明诚记得,他年纪尚幼时,明楼领他读过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你足够幸运,年轻的时候在巴黎居住过,那么此后无论你到哪里,巴黎都将一直跟着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读着这话时,他正坐在明楼的身侧,明楼那时还不戴眼镜,眼中一切深情与憎恶尚无遮挡。明楼望向弟弟的眼神中情谊说之不尽,明诚就想:这天上地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自己幸运的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十八岁时,他在塞纳河畔支一画架,身旁来回走动的妆容精致的妇人偶尔停下来与他交谈,从色谈到声,从声谈到息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一一应对,身旁女子香水的香撩人,亦不及纸上塞纳河水妙触宣明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坐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里,要看作画的青年时,就将眼镜带上,那头明诚便有感应般亦回头瞧他。远处教堂敲钟,他二人虽不信教,却亦十分能感受耶和华的殿堂雄大。

       周围人闻声驻足,二人就隔着这落地声光振振以息触之,以息应之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的日子明诚时常想起这话,他天性聪慧的,唯是此一句,叫他难辨真伪。然则他信是因明楼,不信,亦是因明楼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是万里挑一的人才,然却尚有明楼,则明诚其心驰赴,甘心听其节制,为了共举大事。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上海的日子是千劫如花随流水,革命的息是风动四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可惜,巴黎种种只要如花谢树无影。本应当是清楚可见的,明楼明诚所以不见,大约是他们故意找暗处。

       然则却也怪罪不得何人。

       自然本是明德之物,幼时,明台随诸兄在苏州的乡下夜渔,星月稀照下的溪水别是一番生息,明楼擎着油灯在水石中前行,明诚一手拉着兄长的衣角,一手牵着家中的小少爷,脚下灯与月照着的溪山也活泼了,远处明家大宅在明诚看来也是森严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那宅子檐下只几豆烛火熹微,他们三人行得远,也看不真切,却是森然地觉出它的存在。是知是见?明诚晓得这是人的生息的问题,都是他力所不逮的。

       巴黎的见与不见,明诚暂且不去想它,因为现在要的是当机立断,平息烟尘。

       明镜在时重节气,明镜走后,这些事都由明诚来张罗。

       又一年冬至,明诚准备着各家祭品,忽然想着,世事便是如此——一旦冬日到了,这春里头的一切便只管收摊,无论花儿是开过与否,亦不论来不来得及,只这冬讯到了,大家便都是冬天。其间各人的小理由统统无从说起。

       这便是历史的当机立断。

       巴黎,当在断掉的部分里头。

       记不得是谁家的故事,后来叫明台写在作文里。说是有位皇子被父王令去治乱丝,皇子拔剑斩之,曰:乱者当斩。历史上是有过多少回的大事,不分个人的情节,只应站在民族的立场上,明楼看这天下事不是他人的事,是自己的事,他要在电光影里斩春风,明诚就做他手中那柄珍重大元三尺剑。

       家国天下的血雨腥风来时如黄浦江上潮头翻滚,江风海气拍打,只是吹他二人的衣领戏玩。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国家沉寂而浩渺,像是明楼的唱腔,猛然踢开蟒袍一角,又同明诚笔下颜色,都是现实的好景致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这纷纷扬扬的雪中,何曾有巴黎那般,无雪的去处?

       苏州的乡下,明家的老宅里头,那一夜,明楼牵着弟弟,拎着渔篓,明镜在堂中候了半夜,此刻迎出来,问是如何。明楼把手中空空渔篓递过,笑着搂一搂姐姐,气沉丹田,戏腔婉转唱道:乘兴而去,兴尽而返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那时尚不知巴黎是何样,却觉着这路上有这样的风光,也已够了,何必一定去管捉了几尾鱼虾?

        又是上海明公馆的小花园里,烟花放得人心都震了,明镜佯怒着问他二人贵庚,明楼腆着脸找姐姐讨一个大红包,明诚这时已不记得初见的巴黎是何模样,却知道了此一生明楼此人当造于自己形骸。

        夜里明楼伺候明镜一段梅龙镇,又接了明台一段苏武牧羊,明诚从旁只管作陪,那唱腔与乐声中,说不尽汉唐宋明的往事,想不完中华民族的前程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明诚此一代人,应节起舞,也应着古来的圣贤之教同革命的立志。他们做的是于虎穴中得子,龙颔下寻珠的事情。明诚却也不怕,天地之间,只因有一个明楼,就会掀起风浪,生出人世的高深平处,明诚便在高处行,深处隐,平处梦。

       至于暗处,倒也坦然。虽则暗处也物我皆在。如早年那似见非见的明家老宅,像油灯照处别有情在,但其实,是你的人有光明。这道理,明楼早在他读《大学》时解答了他的——“明明德,是人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。”

评论 ( 19 )
热度 ( 45 )

© 龙牙无西来意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