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梳齐眉老(楼诚短篇)

        明台与程锦云因着家中介绍成婚,后来明台往北平去,程锦云随行。年初想办法捎信,讲是程锦云有了身孕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捏着书信,除去路上周转的时间,现下程锦云怕也有五六月的身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听了难得笑出声来,斗争形势严峻,他这些年愈发沉稳,半点不见初回上海的意气风发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晓得,明楼在明家当真还是说了算的,苏医生讲是明镜替明台挑了程锦云,其实还是明楼先中意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性子倔,自幼明楼便对他管束多,他生出逆反,明楼叫他做甚他偏不的,唯明镜仗着长姐身份能压制一二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七岁那年,家中摆放一尊象牙雕狮尊,明楼讲狮子头圆,明台非要讲是方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那时尚无甚耐心的,必要争辩个非此即彼,明台小孩子亦不懂事,讲话夹枪带棍,一来二去明楼就要请家法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着急,只是明台叫明镜宠溺过头,是个不听劝的,明楼又不许他回护明台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心疼幼弟,亦不敢违逆长兄,只好趁明楼怒时无暇顾他,往商会找明镜,他那时不过十二三岁,家中福特汽车停在院中他也不会开的,就一路跑过四条街去到商会,门口的拦他,他心里焦急,又怕给明镜惹麻烦,就好声好气央着那人给明镜去个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明镜正开会,内线上转了通电话进来,接线员讲外头有人找。明镜在电话中听得明诚气喘吁吁讲了来龙去脉,停了会议火急火燎往家赶,明台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难免要受明镜一顿训斥的,明诚自觉在兄长处失了信义,便站在一旁一同听训。明镜同明诚讲:“还有阿诚,以后就同接待的讲是我弟弟,你找姐姐扭扭捏捏做什么!没人敢拦你!”明镜方骂过明楼,疾言厉色还收不住,这话带了些生气的意思,明诚却听得欢喜,他还未变声,答一声:“诶,知道了。”听起来像撒娇。

       然则强势如明镜,家中的三个弟弟也着实令她心焦。

       第二日,陈婶打扫屋子,叫一声“这可怎么得了哟”,明镜明楼闻声去看,就见那座狮尊竟叫明台用锉刀挫成了方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楼尚哭笑不得,明镜到气得从头红到脖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狮尊金贵,很是有些值得收藏的,明镜气明台糟蹋东西,明楼反出面求情,讲明台这样的玲珑手段是同明镜学的,“大姐明朗、喜气、有胆量的,明台都是在大姐这里辛勤修养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这是歪理,只言语间明诚听出了几分赞许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楼口才雄辩,这番好话明镜听了很是受用。

        唯是,打不是明楼说了算的,不打亦不是明楼说了算,明诚想,此番怕是要请了明堂来说情,然则明堂外出办货,眼下人在广州,明诚看一眼停在院中的汽车,觉得自己有心无力,也无甚好愧疚了,便安下心来看明台领罚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明台逆反渐好些,但本性大抵没变,家里叫他往东,他偏要往西的,暂且往东去了,一眼没看住,便又溜回西头了。

       好在明楼历了事,手腕圆滑许多,比方讲,他问明台屋里头摆百合或是剑兰,瞧着是让明台拿主意,但花瓶里断容不下郁金香。他做足了长兄的宽厚样子,实则霸道如常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自觉自入了明家,替明台操心多年,到了明台同程锦云结了亲,他仍不放心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的婚礼是按着程锦云个人主义的想法办的,明家在上海做派化,但内里多有传统,程锦云看着是旧式家庭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,内里却洋化得厉害,她看结婚是二人的私事,不要他人的参与,连神也不要来管,明镜想帮着操持,她只讲不劳大姐费心。

       但事实是草地婚纱香槟的婚礼最是无趣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十四岁时随明镜明楼回苏州参加过旧式婚礼,先是新郎新妇交拜天地,然后交拜家神——苏州叫家堂菩萨的,再拜祖先,于是拜父母,谒宗祠。喜婆替新娘子梳头,边梳边拉长调子唱:

       一梳梳到尾,二梳白发齐眉,三梳儿孙满地,四梳到四根银笋尽标齐。

       夫妇和同,夫妇有别,旧式婚礼一一基于此意。

       白日里主人家带他们四处玩耍,明楼并明诚不凑热闹,就在庙子里听和尚讲经,明诚还记得那日讲的是一段圆觉,后来还各自抽得一支上签。

       夜间明诚见酒,他那时还不曾开得酒戒。明楼想明诚过得两月便也十五了,便把明诚抱来腿上,一根筷子蘸酒将他喂得迷糊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明楼亦未曾婚娶,他料想苏州水乡,却无什么烈酒,不过半两花酿。哪晓得那是匀下来夫妇交杯用酒,这合卺酒多半有些催情作用的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面色红润异常,难受之下只知在明楼身上蹭,便是明楼这些年将他照管得精心,这样的亲昵也未曾有过的,他是不谙人事,明楼伸手一探,便明了。后头闹洞房不见他兄弟二人,明台也嫌无趣,早早便去安歇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自苏州回沪后,便一个人睡到二楼,是又过了几年,他们赴法学成归来,明诚做了明楼的高级文秘,才又搬了在一处。

       婚礼无趣,明诚想婚礼第一不是契约,契约行于社会关系,但人世则是结缘,譬如他与明楼思想肢体的配合并不因于契约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到于曼丽。明诚晓得不恰当,但他想于曼丽,是明楼不会叫明台挑的那支郁金香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与程锦云夫妻并不见多恩爱,只是二人也决计不肯承认他们不恩爱,他们之间是一种无情似有情的夫妻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明诚方才晓得明楼的心思,程锦云做明家的媳妇好在,明台不爱她的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爱于曼丽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一手将明台教养成人,他塑造明台的人格,培养明台的技能,规划明台的人生,末了,他设计明台的爱情。如同早年明台讲要学希伯来语,最后到底让明楼诓去学了拉丁语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同于曼丽是生死搭档,这样的关系是绝对的,凡是生成的配合皆不可能因于契约,所以于曼丽同明台的相与则无条件。

       于曼丽爱慕崇拜明台,如同明诚爱慕崇拜明楼,只是于曼丽不是明诚,明台亦成不了明楼。

        明诚怜惜于曼丽,皆因二人身世飘萍。明家没得门第成见,况且爱极之下谁敢讲这样的感情是低荡?雨打萍飘下,人心最是奢侈难得,他们在同日本人咬牙赌生死,下注推桩,局里压的,是性命,是家国存亡。

       这样的爱情,只有明诚豁出得去,只有明楼负担得起。

       诱杀南田洋子的任务中,明楼向明诚开了枪,死间计划里,明诚又冲明台开了枪。明楼受过怎样的煎熬明诚亦总要一一经历过,才算对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皆是精于算计的人,便连爱情亦放在了天平上,一头是玫瑰,一头是子弹,明楼打出一颗子弹,明诚就往这头送一支玫瑰,所有的污垢肮脏他须得埋藏消化,藏不住漏到了明楼面上,那便是杀身之祸。

       故而明楼算得步前步,身后身却是明诚替他留得。

       这样的日子于曼丽陪得明台,只是明楼不愿明台这样过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于明诚,他晓得外头的世界天大地大,只是明楼在他眼前,他已是一叶障目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明台去了北平,他们除工作外镇日在明公馆里头不出去,明楼伸手举杯,明诚心跳得厉害,他忍耐再三,终究只是用力碰了杯子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,他仰首饮尽,像敬酒那样,明楼把失望掩饰得好,杯中甘苦入喉,滋味只他们自己晓得。

       早些年在明台的婚礼上,他二人偷闲,躲在小洋楼里头,谁也寻不着他们,他们在弟弟的婚礼上,将一杯香槟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饮下,讲不清谁醉得厉害些,好像在苏州,他们在别人的新婚夜,拥抱、亲吻,然后以最亲密的姿态醒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规矩,唯独睡相不好,明楼哪日醒得较他早,就能见着明诚抱着他的手,把脸凑在他肩上,他只消低头,就能吻在明诚额上,再往下,明楼要侧身,明诚察觉,也就醒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笑话明诚,明诚亦不扭捏,大大方方交换过早安吻,便下得床来打点今日诸般事宜,明楼偷得浮生半日闲,窝在被窝里,回味那一个吻。

       出得门外风也好,雨也罢,明诚替他系领带的手心却温暖干燥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同程锦云成婚后,明镜口是心非抱怨几句,明楼见姐姐孑然一身难过是真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就讲便是散去这一身血肉也要让姐姐一世喜乐富贵。

       明家对子女关于身体上的教育是从小不许讲一句关于身体上的粗话,所以能没有戕贼,不作兴下流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样讲话,明镜是第一次听,却觉得不好,当即发了火。明楼便也不提,只是后来到底一语成谶,他怕是自己亦忘了,他并明诚,也曾在禅寺里头拔得一支好签筹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一生所愿无非大姐安康,手足相傍,却终究不曾如愿。

       明镜走后,明楼消沉了一段时日,明诚搬回二楼自己的房间,明镜明台的房间他不假手旁人,定时打扫。

      明镜临终前给明台的那一巴掌,明诚明了到底是打在明楼脸上,他们的大姐历来玲珑心思,明镜高悬,半点尘埃不容,明楼同他那些事情,她不过觉得时机不好不曾点破,她到底是他们的大姐,她舍不得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可明诚晓得,明家的血脉,可要断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着他回信,信不敢署名,不敢落款,没头没尾两个字:照临。

       《春秋》里讲:照临四方曰明。

       明台的孩子姓不得明,明家将明台还了生父,可这孩子,也姓不得黎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送了信,晚间回来同明楼道过晚安径自上了二楼,明楼看不出喜怒。

       明镜,他们的大姐用死亡,在明楼明诚中间划下一条线,明楼并明诚余生都无法跨越,却也各自站在两头舍不得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,是明楼用一个浓墨重彩的死字,从这个可笑的处境中逃脱。那时明诚不在他身旁。

       六六年夏天,明诚得知明楼在干校去世,其实明楼早在半年前就已失足跌落山崖,始作恶者竟瞒了家属整整半年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自进了明家活得坦荡,便是随明楼于新政府中周旋他亦不屈不颓,后来为晓得明楼失足处,他四处做小伏低,赔尽了笑脸。待找到了地方,又是半年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八四年,他独身去佛坪,在明楼失足的地方,明诚备下酒菜,喝醉了便敲着酒碗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,唱到后头哽咽不能言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对着大山喊:“大哥,阿诚来看你了,阿诚老了,以后就不来了。”末了收拾了杯盘狼藉离去,回了上海不出月余,明诚病逝,七十三岁,是高寿。

       一杯苏州花酿洒在地上,这杯合卺酒来得迟,明楼明诚终其一生未能一梳齐眉老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给 @呀,活捉一对楼诚 姑娘的点梗文,对不起,我从年前拖到年后,所以讲我这一篇拖了一年orz!不过算是新学期的礼物吧,虽然礼物很烂。如果虐不要怪我,这是直男盆友的脑洞!如果甜那一定是因为我是亲妈不开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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