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楼声调语速皆是平稳,面色虽无笑意,言语间也并无诘问,他身上有大家出身的深广,对象是明诚时尤其温和。
明诚心口堵着气,本来想讲巴黎雪夜里头他也只着单衣,况乎大哥还有西装马甲呢。他心思百转千回,终归未曾讲出口。
几年前那一出明楼到底是与他解围,他思虑不周,行动欠妥,总归要吃点苦头,才好长了个心窍。
他叫明楼养得心气高,那夜哆嗦着脱身,事后半分颓色亦不肯露在人前,是又这些时日独身在伏龙芝,怎样福祸相倚的惊险感都经历过了,再来计较个人吃了几口雪,受了几分寒,未免可笑。
明楼问过话倒是坐定等了会儿子,明诚仍旧和小时候一样,答不上的便笑,明楼就摸出一沓纸放在明诚的成绩单上,明诚远远瞟一眼,晓得那是自己的论文。
两人就像置气那样,谁都不去碰那叠东西。
明诚手脚麻利,简单几样饭食都是明楼的口味。
待得明诚起身要给明楼盛第二碗汤时,门外正响起敲门声,不紧不慢,节奏分明。
他看一眼挂钟,八点。
明楼起身,他抢在前头,上身侧贴在门上,右手握着餐刀。
明楼问是谁。
外头人就答:“先生,您订的机票。”声音像是隔了一层,明楼在自己嘴上比划,意思是外头的人嘴上蒙了围巾。
明诚会意,又摇头,明楼就晓得机票是托词。
明诚把餐刀反手握了,他到底对敌经验少,只是学校里头学的:小心驶得万年船。
明楼神色如常。
开门的时候外面的人闪身进得屋里,带进一阵寒意。
明诚眼到手到,餐刀叫他无声无息放下来。
明楼在前,明诚在后,皆是笑意盈盈的,礼数周到的主人家叫人半点挑不出错。
来人大衣厚重,明诚接下来,客气地喊一声:“王先生。”
“好久不见。”
明诚去泡咖啡,桌上杯盘狼藉且不去收拾。
王天风尝一口咖啡,讲苦。
明诚自觉把方糖端到小几上,王天风用手拨弄,末了直接将方糖往嘴里嚼。
明楼沉得住气,王天风不开口,他便不问。只咖啡一杯一杯地招呼。
王天风进屋好一会儿缓过劲来,摸过明诚的成绩单。
他不懂法文,指着单子上的符号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明诚懊恼自己餐刀放得过早,讲:“我明年要重修这门课的意思。”
王天风又去翻明诚的论文,论文里头写甚“计夫授田,农有农田,牧有牧田,猎称田猎,亦在授田之列。”
王天风看不懂,一气朝后翻,末页上头是明楼的笔迹,“井田不可拿来与原始共产社会联想。”
他念完,似有若无瞄了明诚一眼。
明楼恰净手出来,听了这句,当即发了火,讲明诚做学问耍小聪明,个人小小的学问总不及经济的自觉,心思全花在比附些乌七八糟的讲法。
明楼声色俱厉,做足了明教授的架子。
明诚不做争辩之功,垂手站在厅里,他收拾碗碟,双手冻得发红,不知做了什么,手指间还有些细小伤痕,新的叠着旧的,结了痂。
王天风将手中物什原样放回,劝了几句,大意仍和早年香榭丽舍大街上说得一样,孩子慢慢教就是了。
明诚感激地看他一眼。他相貌生得堂堂,这几年发育圆满,较之香榭丽舍大街那夜体格长大,来到外人前的是活泼谨慎之身,即便是受长兄责骂,抬眉低眼都有品气。
明楼发过火,懒得同王天风打机锋,开门见山讲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。
王天风重又坐回去,也不避明诚,摸出几张照片,扔在明楼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