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难平(楼诚短篇)

那张纸脏得要命。

明镜明楼自幼家中便生变故,彼时明楼实在太小,明镜只得将家业一力承担了。明楼是承长姐抚育成人。

但明镜那是仍是姑娘家,外面的见她年少,又是女子,总要欺负一番,明镜慢慢地就练就了一身雷厉风行。

自然,这般手段和风范也叫她带到了家中。

是以明楼幼年记忆中,明镜竟是严厉的多些。明镜不叫他在学业上摸鱼,不叫他对旁人失敬,不叫他在床上看书……

纵是明家家教严明,明镜也从不叫他在生活上发愁的。明楼无论何时,在物质上惯是养尊处优。

因此,明楼此人是有些洁癖的。

早些时候,明楼不知从何处得了本《摩诃般若菠萝蜜多心经解注》,序言落有“建文款”。

因着朱棣“靖难之役”后将“建文”的年号抹去了,改了作“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”,将宫中带建文款的文档、书籍通通销毁了,随后留下的有建文款的东西便极少。

此番叫他得了,自然宝贝得不得了。

那日偏巧外头有人找,明楼想来不过一时半会儿,再是自己书房除了明诚旁人不会随意进出,而明诚虽年纪不大,性子却稳重,他便也就随手将书放在了桌上,并未细细收存。

见了人明楼才心说不好。

因着明汪两家素不来往,家中伺候的自没见过汪曼春,来报便只说有人找。

而汪曼春彼时根本不知两家恩怨,虽是天真烂漫,敢爱敢恨,但却已很是有些自己的想法了。

她心意全在明楼身上,自然想见见明家人,说到底,还是想求个认可才敢放心。她那是亦真是为明楼悬了一颗心日思夜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过的。

明楼知晓两家之间有些不如愿,只是那时并不清楚具体的。好在他虽亦与汪曼春君心似我心,倒并不像她那般叫这感情冲昏了头脑,便明了此刻并不是求明镜同意的好时机。

只是后来汪曼春这一遭终究是叫明镜知晓了,明镜痛打了明镜一遭,将各中原委原原本本地同明楼讲了,明楼听了,说是负心也好,薄幸也罢,立时便是万般情爱都死了心了。

他那时气盛,务必要图个情义两全,而在那个年纪又处在这般情势下,委实对他做不得太高要求的,他明白和汪曼春因着这血海深仇是必然要断的,方对得起父母生身之恩,大姐躬亲抚养之义。

而于汪曼春,他只能在明镜面前不低头服软,明镜见他这样只当他是不思悔改,下手愈发狠些,势要将他打醒,明诚护着明楼,明台在楼梯上吓得哇哇大哭明镜也顾不上了,还是后来陈叔拦下明镜,说是再打下去怕是有性命之虞。

后来夜间发起烧来,明镜在他床边抱着他痛哭了一场。

反倒是他,撑着伤重的身子搂住明镜安慰,说总归要挨了这顿打,方不算负了她。

明镜听了他的话,登时又心疼又自豪,就说人情性命都不负他汪家!明楼又说是人情性命也不会由着汪家亏欠着。

再后来明镜便安排他赴法。

这皆是后话了。

好容易将她哄得满意离去,折回书房时饶是耐心如他,也不禁喘了口气。

折腾的时间不如他所料,稍长了些,明诚已经在里头支了画架。

明诚那时身量未足,手指却较之同龄的孩子长些,明镜就说要送去学钢琴,明楼寻思着家中明台钢琴已学起来了,便叫明诚学个别的。

明镜坐在钢琴旁监督着明台练习,问“学什么?”

明楼听着明台弹的,隐隐有些犯头疼的趋势。想着学个不出声的就好,话到嘴边,一转,道是:“学画吧。”

明台年纪虽小,说他通透也罢,耍花招也罢,他早不想练琴的,于是趁机从钢琴凳上跳下来,拉住明诚的手,说是多少要问问明诚哥自己的意见呐!

明镜明楼这才恍然大悟,明诚自来了明家总是怯怯的,明楼便也习惯了万事替他拿主意。

此刻明台一说,明镜忙夸说还是小明台聪明伶俐,连带着数落了明楼一通,明楼懒得理明镜怀里那个趾高气扬的小人精,转头问明诚的想法。

明诚从小被桂姨锁在屋子里养大的,第一次叫这么多人看着,倒忘了做决定的难处了,支支吾吾就说听大哥的。

明楼学着明镜抱明台的样子把明诚揉进怀里,笑笑冲明镜说阿诚的事他还是说了算的。

明台那时上了学,很是喜欢用成语,却又拿不准这四个字、那四个字的用法,见明楼这样,小小声嘟囔着骂“小人得志”。

明楼眼睛一瞪,明台赶紧往明镜怀里钻了几分,明镜最见不得明台委屈的。收养明台时,她已二十好几了,换了别人家的姑娘,确乎是到了做母亲的年纪的,故而明台与其说是幼弟,毋宁说是叫她当成了孩子养的。

明镜拍着明台的背就护短道:“做什么呀!明台又没有说错了,你也就使唤得了阿诚!”

明楼就问说大姐的意思是,除了阿诚,没人听我的了?

明镜被他逗笑了,就反问他:“你自己说是也不是了。”

明楼当真思索了一会子,他那是尚且不是在上海呼风唤雨的那个明楼,觉得只要明诚听他的就极好了。想着想着话没出口,反倒嗤嗤笑出声来。

明镜忙招呼怀里的明台探头出来看傻掉了的大哥。

明台方将头调转过来,明楼就又朝他直直地把眼一瞪,明台不防,一时真叫吓哭了出来。

明镜忙去哄,又骂明楼:“你做大哥的就不会让让他啦!做什么非要吓唬他呀!”边骂边抱着明台上了楼。

明楼的坏心思全叫调出来了,非逼着明诚叫他自己说为何要学画,明诚哪里扛得过他,又不敢跟他扯白,就道是钢琴贵,若是他也学钢琴,只怕明家还要出钱替他置办一架。

他说这话时还坐在明楼腿上,眉眼低垂,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如明台来得重,明楼觉得这一下疼在了心尖尖上,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明诚见他不言语,又道自己其实什么也不用学的,只跟着大哥,须得认着些字,日后方帮得上。

明楼浑不似方才和善,恶狠狠地道:“学!就学画!”

然而明诚终归低估了明楼,他平时没得纨绔子弟的恶习,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如何做纨绔子弟。

学画不似学琴,学琴是个一次性投入的事,学画平日里消耗大,明楼纸笔颜料一应按最好的供。连画架也是特地叫人从江南运的榉木按着他的身高打的。

如此供到他学画的第四年上,他这画学得终于是较明台的钢琴贵了,明楼这才满意。

这些亦是后话了。

而明楼回了书房,明诚在窗边画着昨日未竟的,
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镀在他周身,明楼只觉得好看,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

明诚僵硬着身子回过头来,明楼还当他是被自己看得不自在,就见明诚瘪着嘴,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,立刻绕过地上的瓶瓶罐罐去看桌上的《心经解注》。

这一看好险一口气背过去。书页上正正当当地落一点红!泛黄书卷衬着这红色煞是鲜艳。

明楼亦当场从脖子红到了头顶。明诚见状忙放了画具站在他跟前,说自己不该把颜料弄到他书上,以后再也不敢了。

明楼立时冷笑了一声,怒气更炙,再珍贵,原也就是本书罢了,这明公馆里头颠来倒去也就只一位小少爷能叫明诚同他撒谎。

明楼吩咐阿香叫他把明台叫来。

明台来时,明楼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,明诚站在一旁,诺诺地不敢做声。

明台仰起头一派天真地问大哥找他何事。细看就知是强作的无谓:小少爷鼻子下还带着未除净的血迹。

明楼起先还当是明台伤了何处故而落了血在册页上,此时才知是鼻血。

明台正是招猫逗狗的年纪,见明楼被唤出去,趁着明镜出门谈生意,家中没人看管便溜进了明楼书房,近日秋燥,他自己亦是直到在明楼的书上看见血才知道流了鼻血。

明台是没经历过的,一见血,只当自己是要死了。明镜不在家,他除明镜外,爱同明诚一遭,便去寻明诚。

他一边跑一边哭,明诚见到时,他已是叫血糊了一脸。明诚也是一惊,再听他说自己要死时,又噗嗤笑出声来,明台哭得便更加厉害,说是家中除了大姐再没人心疼他了。

明诚忙给他按着土法子止血,待止住了,又张罗着给他换衣,期间给小少爷解释了流鼻血且死不了人。

明台听了,当即羞红了脸。等明诚拧了毛巾给他擦了脸,他梗着脖子说:“我没有骗你呀,我确实是要死了,我方才将鼻血落在大哥书上了,大哥会打死我的。”

明诚本蹲在他身前,一听这话,哗啦一声站起来,头顶正撞在明台下巴上,两人都疼出泪来。

明诚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地替他揉下巴,心里飞快地盘算如何替他掩护了去。

于是便有了这一出。

明诚明台因为毁了大少爷的书挨了大少爷的罚,大少爷后来又因为罚了两位小少爷挨了大小姐的罚。事情也就算不了了之了。

而书么,明楼是个洁癖的。随手给了明诚叫他处理掉也就是了。只可惜了难得一见的“建文款”。

明诚问:“明台做的?”他其实是见明楼颧骨淤青,想来家中除了这个小少爷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一时按耐不住好奇才问。

明楼误解了他的意思,却反倒给了他个惊喜:“是,明台亲手组装和上的子弹。”

一个小时前。

“明诚第一次同我扯谎是为了你,第二次,便是他的身份。”

明台不言语,他自小有些怵明楼。好在身体已经有了记忆,他不需要用脑子手上动作亦流畅得很。

明楼赴法时带上了明诚,他原想着就叫他在法国长些见识,日后做个学者,断断没想到,明诚学了知识,长了见识,还瞒着他找到了自己的信仰。

好像是某天天微亮的时候,又好像是某夜风初定的时候,明诚喊他明楼同志。

“殊途同归嘛!”明诚笑。

明楼也陪着笑。

明台也笑,好像他方才在自己房间没有一拳揍在长兄的面门上一般。云淡风轻地说大哥,你自己带在身边十好几年的人,你不了解他,怎么是他骗了你?真是委屈阿诚哥了。

明楼这些年愈发没人驳得了了,他学着早年那样将眼一瞪。诚然如明台说的这般,明诚也绝不敢呼委屈的。

他把枪递给明楼,转身上了楼,明楼在这些事上很是有些死心眼。明台知道,根本劝不通的。

明楼把枪别在后腰上,出了门。

一个小时后,这把枪响了。

约摸一个月吧,明台收拾着行李,他收到指示,叫他潜伏到北平。

他小少爷当惯了,不会清理的,大大小小的揉成一团塞到箱子里,外面放鞭炮,又惊了他一大跳。

明楼推门而入见他乱七八糟的行李箱脸色很不好看。明台怕他骂,忙转移话题,说:

“你看,这人半辈子叫别人不认得他,现在吧,送他的又全是他不知名字的面孔。”

明楼就说这还算是好的,他们这样的伪装者,便是死了,都要钉在耻辱柱上的。

明台听了就很是悻悻的,直到离开,两兄弟也没能再多说两句。


明台走了,明镜这些天不愿搭理他,然则再多不如意,新政府还是要去的。

藤田说这次他立了大功,那日送行怎不见他,他就说不敢居功,再则一个是抗日分子,自己是新政府官员,这中间的区别他清楚,不敢逾越。

想了想,又主动提:“想必藤田长官您也知道,家姐她……”

藤田没叫他说完,只是点头说明白,人之常情。



从藤田办公室出来时,明楼不动声色,心里想的是:见字如面,哪一个用得着逾越呢?何况那日,虽是换了面目,虽是迢迢,终归是相见了,他亦并不会苛责自己在何处相送。


……


明诚在1939年7月23日完成了他此生最容易的任务,他舍命相护的人亲手上的子弹,他倾力相持的人亲手开的枪。


在诱杀南田洋子的任务中,明楼一枪轰掉了明诚半边肩膀,1939年7月23日,明楼一枪轰掉了自己的心。

明楼是留洋的人,他知道心脏的重要。而明楼亦是中国人,今日始知祖宗之言行尸走肉,所言非虚。


1939年冬,明楼似乎是没有了洁癖一般,从西装内里的口袋掏了张脏兮兮的纸。这张纸最先由夜莺从76号夹带出来交由他,而1939年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,时隔半年,明楼捧着它跪倒在明公馆一楼自己书房的书桌边,痛哭失声。





……



“兄,楼:
见字如面。

忆及早年,与兄共读俄罗斯伏龙芝军校,余尝与兄言愿同拯斯民于水火,扶大厦于将倾。今吾命已赴黄泉,唯留兄于人世虎狼之间周旋,余心甚愧。

诚小儿时多舛,幸得兄义助恩养,令不致成殇,后又得兄点顾提携,令不致成白丁。

昔诚与兄游于法,成于俄,复归于中国,此番尤是铭刻五内。日月朝暮,山川草木,余随兄睹之,半生有幸,当无憾矣。

唯一事难平,原欲与兄开襟迎风,与子同袍,遂赴法兑兄年时诺:与兄将桃李趁时栽。怎奈诚三尺微命,唯有于兄前失信,望兄念及余实非无信之人,只因国家存亡之际,余不敢视若无睹,原谅二三。

诚死而得兄相送,诚之幸;余知姐镜心实善,必痛诚亡,望兄代为安慰,令姐哭之尽哀不毁性;累兄言弟台:人情重难而轻易,遇事须琢磨。

于兄,诚唯望兄保重,诚今已为黄泉鬼,唯留兄作驱狼人。

呜呼哀哉,逢时不祥。 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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