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忠戮(楼诚短篇)

夜里头落了霜,不知怎的,偏今日温度格外低,明诚开着车驶在回明公馆的路上,车窗被摇下来,夜风吹着迎面料峭。

明楼家教严明,他本身亦是个持重的,十来岁上,离了长姐明镜在法留学,同学间凑在一处玩闹亦是有的,他不是矫情的人,但有分寸,且底线就摆在那儿,故而从未如今夜这般烂醉如泥过。

明诚将明楼半拖半扶地弄回了床上,本想先端些醒酒的给他,转身却先点了支安神香。

明楼头疼犯得比旁人厉害些,他挨得过军统训练班的摸爬滚打,挨得过伏龙芝的动骨伤筋,偏每次头疼起来难过得很,明诚觉着是药三分毒,自己趁着闲学了些按摩,于是大多数时候是不让他吃的,只是后来回了上海,操心的多了,头疼犯得就更勤快些。

每每一犯,明楼双手握成拳抵在额上,痛得嘶嘶抽气。偏明诚事情亦多而繁琐,不如以前总要匀出时间来替他舒缓,现下除了吃药,也不得他法了。

明诚想着今夜醉得狠了,兼之吹了夜风,想必明日是定要叫疼的。赶巧明堂前些日子着人送了些香料来,说是用来安神奇好,到今日都尚未用过那么一星半点的,明诚想着姑且一试吧,便寻来点上了。

明诚点了香,替明楼将大衣并西装一一脱下,他方将外衣替他挂了在衣架上,一转身,就见明楼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。

明诚以为他是清醒了,就喊了声大哥。

其实倒也怪不得他,明楼将他带在身侧已有十数年,然则他亦从未见过这人意识模糊如此时。

1934年的时候,明楼和王天风一起往香港执行刺杀任务,明楼被放了冷枪,伤在肩胛。

他们平素训练中有抗药训练,一般药物是不大顶用的,为了顺利撤回,明楼也不敢多用止痛针。

明诚在接应他们时,见明楼脸色难看,还只当任务不顺,后来看见伤口,眼睛便红了。而明楼只是闷哼了一声,转头却安慰起他来。

王天风说,撤离途中几番盘查,多亏明楼与他二人配合默契,方得全身而退。

明诚当时就一把揪了王天风的衣领,说我大哥伤成这样你说全身而退,凭什么你他妈可以毫发无伤!
他素来温文的,这倒是他第一次口出恶言。

不过,剧痛之下仍不失清明,明楼心智可见一斑。


明诚并未立时过去,明楼执念这人,就向他身边走,偏偏脚力虚浮,方一挪动,便绊了一跌,连带床头的书,眼睛,相框等物落了一地。

明诚一惊,想今日怎醉得这般厉害。脚下也不停,就过去将他扶坐起来。明楼醉得如个孩子,非要坐在地上,明诚劝他更深露重,他也不听,不依不饶地要抱明诚同坐了,明诚此刻断不会由他胡来,他就耍性子一样,不肯撒手,脚下还乱蹬。

他腿生得长,醉酒时力气又大,那床头柜本是黄花梨的,却被他一时连着床头柜上的台灯都踹倒了,好一阵热闹。

明诚忙去按他双腿,警告说是一会儿大姐该醒了。

明楼如了愿,把大半身子压在明诚身上,总算安分些。先时点的安神香也叫他打翻,溢了满屋,最浓不过他俩身上。

明诚安心不过半秒,便听外边敲门,明镜终是被他二人扰了梦。

房里原先只点了床头的台灯,明镜来了,阿香去开了顶灯,一时有些刺眼。明镜就也皱了眉问怎么回事。

明诚就答,说是今夜宴上,敬的多,大哥也是推脱不过。

明镜不知他俩所做的那些弯弯绕绕,只是不喜欢明楼在新政府这份职,就说知道,在报纸上见了。

“今夜的宴说是端了一个中共的地下组织,大大小小的抗日分子抓了十来个。”

明诚点头,脸上一派的云淡风轻,心里说13个。


“个个儿都是嘴硬的,在76号,两个处长轮着番审了半个多月,一点没撬开嘴”

明诚心理按着日头算,应该是17天。

“昨日晚些时候一并拖去了城外哪哪儿,毙了个干净。”

明诚摸着腕上的表,心里头又提醒自己是昨日下午……

“四点过九分,大姐。”明楼一身酒气,说话也不如平时利索,“昨日下午四点过九分,一车拉到了城外五里处的荒山东南角,十三枪,一个不留。”

他说这话时,食指竖起来,就竖在自己的头边,随着他说话一点一点,很是有些说不清的

明镜不惯他俩这样的,又或许是夜深倦极,虽是见明楼这般模样,仍只是可有可无地叮嘱两句,转身便走了。

明诚忽然心疼得无以复加,比1934年见到明楼肩胛上的伤还要心疼。只觉得看着这样的明楼,连呼吸都恨不得和他统一了频率才好的。

人啊,就是这样怪的,上一秒还想叫他回床上莫受了寒,下一秒就想叫事事都遂了他心意。

明诚把明楼的被子抱下床来,半垫半盖地护好了他,乖乖巧巧在他身边躺下。

今夜酒宴,他拦下了别人敬的,拦不住明楼自己要喝的。

明楼看着兴致很高,往来逢迎,言笑晏晏。一时起来敬全场,一时一个个敬过去,敬南田洋子,敬汪曼春,敬梁仲春……

到后来,汪曼春也看得心惊,只叫明诚拦一拦,说这样喝法,怕是要出事的。

明楼说不碍,只是替今夜事好,酒好,人好,兴致自然好。

他说人好时,眼角因酒精的作用微微泛红,语气又是柔情似水的,汪曼春被他哄得藏也藏不住笑。

明诚见状忙退开些,端着酒杯,和梁仲春二人各怀心思地说说笑笑。

他想,这全场,恐怕没人知道,明楼就用这样一种方式,在日本人面前,光明正大地为死者吊唁。


静下来,明诚觉出冷,便朝明楼身边凑。明楼顺手搂住他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
顶灯被明诚关了,偌大的房间里只余一盏台灯
微弱。台灯先时被明楼踹倒,灯罩有一丝偏斜,昏黄的灯光就从那里流出来,一点点铺开,房间的角角落落隐在暗中。

明诚不怕灼眼,一眨不眨地盯着看,这灯买的时候贵,质量也好,可惜灯罩太厚,他总觉得不够亮。


明楼毫无章法地说,一时这儿,一时那儿,明诚听了一律答是。

忽然,明楼喊他名字,口齿清晰。
他说:人生实难,愿其弗与。
慨我怀慕,君子所同。悠悠世路,乱离多阻。

可明诚怎么舍得与他二人作风流云散,一别如雨?

明诚看着倒地的灯,死守着它的光辉,只等尘尽光散,外面,是大好山河万朵。

明诚不答他的话,他扭了扭身子,又说要唱戏。

明诚叹口气,翻身跟他面对面,说唱罢,只小声些,莫又把大姐招来了。

明楼就抱住他的腰,凑在他耳边低低地唱。

唱戏最是讲究唱念做打,此时他万般的身段皆使不出来。只醉后声音嘶哑地调不成调。明楼平日里也爱唱的,这一出,真真是明诚从他口中听得最不得入耳的一出。

明诚听了一会儿,眼泪再也压制不住,他伸手去捂明楼的嘴,叫他不要再唱了,求他不要再唱了。

明楼不唱了,伏在明诚肩上,二人慢慢睡了过去。

第二日,二人依旧起得早,明楼头疼得嘶嘶抽气。明镜瞪他一眼,到底心疼多些,就吩咐阿香去炖这炖那。

明诚放下碗筷,恭敬地告了退,先出门去准备车了。明楼想来是被明镜拉住啰嗦了两句,他也不急,就站在车边等,抬眼看见明楼房间的窗户,就想起昨夜的明楼,在他耳边压抑着声音唱:

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,四大皆空相。历尽了渺渺程途,漠漠平林,垒垒高山,滚滚长江。但见那寒云慘雾和愁织,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。雄城壮,看江山无恙,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。”

唱的是一段昆曲。





《千忠戮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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